《搜集足夠的感受》
編按:本文分享兩重點:
1.「理想的文學創作過程應該是由深切的感受出來的」;
2.「現代的寫作方式是:根據「需要」去蒐集足夠的「感受」,然後再依傳統的創作過程來寫作」
作者:林良
一.理想的文學創作過程應該是由深切的感受出發的:
南朝後主李煜投降大宋帝國以後,來到開封城,住在宋朝皇帝指定的一座房子裡,生活相當窮困。他原本也是一國的國王,現在過的卻是受拘束不自由的日子,回想自己是國王的時候,美麗的往事一件件湧上心頭。把這個時候跟那時候相比,就有了無比深切的感受。他是擅長填詞的,懂得怎樣去寫他的感受。那就是說,把那些使他產生深切感受的事事物物重現出來像語言圖畫,或者用語言圖畫去描繪他的感受:
「春花秋月何時了?往事知多少。小樓昨夜又東風,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。
雕闌玉砌應猶在,只是朱顏改。問君能有幾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像東流?」
從純粹文學的觀點來看,這首詞是很動人的,或者說,美得使人著迷的。
你可以感覺到有一股「文學的力量」壓迫著你。這股文學的力量從哪裡來?就是從深切的感受來的。
文學僅僅是一種「語言的美感活動」嗎?恐怕不那麼簡單。動人的文學作品往往是充電的。我們閱讀就像觸了電。「語言的美感活動」像發電廠使某種東西發電。那「某種東西」就是你積蓄的豐富深切的感受,像水壩所攔截積聚的那一片汪汪的大水。你必須先有汪汪的大水,然後你才能使那汪汪大水通過「語言的美感活動」來發電,然後你才能使你的作品稱電,使讀者觸電。
動人的文學作品往往是由深切的感受來的 當然中間不能缺少「語言的美感活動」這個過程。我們用李後主的一首詞,來說明「文學的力量」是怎麼來的。
「文學的力量」是一種「力量」,這力量會對人群產生影響。那影響可能是好的,也可能是壞的。為了讓別人有機會去體會什麼是文學的力量,有機會去接觸文學的力量,我們就很可能介紹讀者去欣賞李後主的這首詞。不過,如果是希望讀者能受到文學的力量的「好影響」,我們就得另選別的「詞」了。這首詞寫的多悲哀,多淒涼,多絕望!這首詞裡的「文學的力量」,強大得足夠使你無端悲哀起來,使你覺得人生十分淒涼,使你對人生絕望。
我不編「詞選」,也不討論文學作品對人群的影響。我們討論的是文學創作的過程。因此,我們要回到這篇文章的第一句話:
「理想的文學創作過程應該是由深切的感受出來的。」
二.理性化:
現代人的生活已經逐漸走向理性化。我們已經有越來越多的「理性的需要」。這種理性的需要已經走進了文學創作的領域。
我要寫一部刻畫這個時代的作品!
我要寫一部提倡尊師重道的小說!
我要寫一篇「說明」撒謊的害處的童話!
請你給我謝一篇節約用電的故事!
請你給我寫一首說明儲蓄的好處的詩!
請你寫一部發揚敦親睦鄰精神的小說!
這裡缺五百字,請給我來一篇關於環境衛生的散文!
一切都從理性出發。一切都倒過來了。
沒有人會認為這是荒謬的。
「理性的需要」怎麼會是荒謬的?
因此,「另外一種」創作就這樣子誕生了。
那就是,先「理性」的決定了我們需要什麼,然後再「設廠製造」。
這是現代。現代的工廠都是這麼從事生產的。
我們可以把這種創作過程叫做「現代的創作過程」。
許多作者,或者說,所有的作者,都必須在「完全沒有一絲感受」的情況下,先決定他要寫什麼。
如果不是這樣,他就無法供應雜誌跟副刊的需要,這是現代。這是現代世界所要求的創作方式。
實際上,我們自己也早就肯定了這樣的創作方式,因為我們自己也已經是理性的現代人了。
我們自己不也這樣子說嗎?
「我要寫一部增進兩代了解的小說!」我們早就已經是理性人啦。
我們為「需要」而寫作,為「某一種理由」而寫作,為「必須寫作」而寫作,這已經不值得奇怪了。
我們所應該講究的,只不過是「這種寫作」應該怎麼「寫作」。
我們應該關心的,是怎樣去適應這種「完全倒過來」的新的寫作過程。
現代社會要求一切的活動都必須對群體有益,文學創作活動也包含在內。
我們把柏拉圖的一個意念,孔子的一個意念,拿來在社會生活裡實踐。
對於「對人群有壞影響」的「好文學」,喜歡的人越來越少了。
大家要求的是「對人群有好影響」的「好文學」。
唯一值得我們欣慰的是,並沒有人提倡「只要對人群有好影響就行」的「拙劣文學」。
我們應該為這一點高興!
依這種新的創作過程寫出來的文學作品的好處是,他必然不會對人群有壞影響。
沒有一個現代編輯會這樣拉稿:「請你給我一篇能引人彼此互相仇恨的作品,八千字的樣子!」
不過,依這種新的創作過程寫出來的文學作品,卻往往有一個缺點,就是不能動人,不能使人在閱讀的時候獲得文學的驚喜或感受到文學的力量。
我們沒有第二條路走。我們只有設法使這新的文學創作過程仍然回到文學創作的正軌。
這種想法有實現的可能嗎?(可能)
在這個由「需要」來領路的時代,那「需要」通常是非常正確的 儘管塑造這個那個「需要」的,都是對文學並不內行的普通人,但是他們並不糊塗,他們有常識,而且頭腦清醒。我們用不著排斥那「需要」。甚至連我們自己,不也要求著要有「對孩子有益」的作品嗎?我們自己也是清醒的。
不斷出現的新「需要」,對現代作家是一個挑戰。它是要求一個作家對一篇作品付出更多的精力,更多的時間。換句話說,它大大提高了一篇作品的「製作成本」。
傳統的創作方式可以形容成「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」;有感受才寫,沒感受不寫;感受積聚得夠多才寫,感受不夠深切不寫。這種方式無法配合現代的「需要」。
現代的寫作方式是:根據「需要」去蒐集足夠的「感受」,然後再依傳統的創作過程來寫作。
如果你要寫的,或者雜誌約你寫的,是一個「動人的」關於「儲蓄」的好故事。那麼,如果,你想做一個好的現代作家,你就不能隨便編出一個「爸爸」,一個「媽媽」,一個「孩子」,然後讓他們發生一點事情,彼此說幾句「說教的話」,然後把故事做個結束。
你必須屋前屋後,街頭巷尾,本埠外埠,到處去找「儲蓄」的事情,去聽「儲蓄」的話語,去看「儲蓄人」。你要不怕累,不怕苦,不怕花錢,不怕浪費許多時間,不斷的去感受「儲蓄」,去搜羅積聚有關「儲蓄」的感受。你要一直「工作」到你對「儲蓄」有深切的感受像李後主對亡國恨有深切的感受,你才能動筆寫你的作品。
如果你不經這樣的過程,你的作品就寫不好,你的作品就不能感動人,就不可能發出「文學的力量」。
這就是依「需要」而寫作的情形。
這樣的寫作方式並不是很愉快的。依這個過程來寫作的作家,一定會很累。但是除了這麼辦以外,你沒有辦法成為一個能寫好作品的現代作家。
現代作家都是先接到「需要」的訂單,然後背起行囊,出去尋找。
這情形,就像非洲的獵戶或「猛獸供應商」。如果那訂單上寫的是獅子,他就扛起獵鎗,僱一群土人,到大草原去捕獅。捕到了獅子,他就交貨。
如果他是一個好獵戶,如果人家要的是獅子,他就不會交出一隻土狼。
憑藉最深切的感受來寫作,這原則是千古不變的,一切動人的文學作品,都是這麼寫出來的。
現代作家的辛苦,根源在人群社會的逐漸理性化。
我們必須先根據理性的「需要」去搜集足夠的「深切的感受」,然後在憑藉那深切的感受來寫作,寫成感人的作品。
一部能突破前代成就的偉大的現代作品,必然地要由這種方式產生。
這個預言,運用在兒童文學創作上,也是正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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