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為孩子寫書不是「一揮而就」》
文:林良
《冰海小鯨》的作者,日本兒童文學作家香川茂,在四十七歲那一年,跟一位在東京大學研究鯨魚的青年學者談到鯨魚的生活。那青年學者在中學時代是香川茂的學生,他注意到香川茂對鯨魚似乎很關心,就選了一根鯨鬚跟一顆鯨牙送給他的老師。香川茂領受了這份禮物,忽然動念要給小孩子寫一本有關鯨魚的文學創作,就把這意思告訴了他的學生。熱心的學生當然知道他的老師「有一枝好筆」,很盼望這件有意義的好事能夠實現,立刻就又選了好幾本研究鯨魚的科學著作送給老師看。
這一對熱心的師生,在「鯨魚事件」上,兩個人的關係幾乎「整個的倒過來」,老師成了學生,學生當了老師。香川茂不斷的提出許多「作家才想得到的古怪問題」來為難他的學生。他的學生也熱心的為香川茂解答那些「一個科學家做夢也想不到」的「文學裡的科學問題」。這位好學生,為了報答師恩,很熱心的提供許多科學知識,使香川茂的幻想能夠順利起飛。
我曾經注意到:現代的兒童文學創作,需要很多的科學知識;兒童科學讀物,也需要成熟的文學技巧。因此,在兒童文學的世界裡,文學作家跟科學家的合作是必然的途徑。這是因為兒童文學作家的科學知識,畢竟是有限的,科學家對文學技巧所能體會吸收的,也畢竟非常有限。我所說的「科學知識」,不僅僅指「正確的知識」,我指的是「出色的豐富」,「出色的內行」。我所說的「文學技巧」,不僅僅指那「古老妥貼的技巧」,我指的是「有創造性的」,「有個性的」,「奉獻出所有的時問所換得的獨創的技巧」。
不過,我也考慮過合作的方式。在兒童文學裡,合作的方式應該是「科學家成為作家的參謀」,無論計畫中的作品是「兒童文學創作」還是「兒童科學讀物」。
科學家寫一部科學著作或者寫一篇科學論文,都有他「必然」的「作品建築學」,不容外行人替他做完全外行的「美麗的更改」。在這種情況下,一個作家只能擔任科學家的「祕書」,替他修飾文句,為他的構想效力,替他解決「看起來很幼稚的寫作上的種種問題」。
作家寫兒童科學讀物,對科學知識當然要相當內行,不過他仍然比不上專業的科學家,他畢竟只是一個「寫書人」。這個「寫書人」比科學家強的地方是他了解小讀者,所以他有他自己「必然」的「作品建築學」尤其是他的寫作經驗,更使他知道怎麼樣去安排那些有用的科學知識。這個時候,他所需要的實在走一位知識豐富的「科學顧問」不是一個「專家主管」。他用不著聽「專家主管」行事,因為這個專家主管在科學知識方面雖然是專家,但是弄不動「兒童讀物」。兒童讀物作家所需要的是一個「科學顧問」,以便隨時向那顧問提出「在兒童讀物寫作上有那種必要」,可是在科學知識上可能是非常幼稚可笑的問題,去為難那顧問,去要求那顧問替他修正或解決。
在兒童文學創作方面,那科學顧問所能干涉的地方更少。科學顧問的任務,幾乎只限於「指出知識的謬誤」這一項,因為駕馭「思想的野馬」的,畢竟是那個作家。科學顧問在兒童文學創作的領域裡,所擔任的腳色是:以知識的尊嚴,對他完全外行的工作提出熱心的建議。在這種情況下,兒童文學作家是「有一枝好筆」的香川茂,科學家就是那個熱心的學生。
我的想法是:在兒童文學的世界裡,所謂作家跟科學家的合作,應該完全採取「香川茂方式」。只有在科學論文的寫作上,作家才是科學家的「祕書」——如果那科學家希望他的論文「文字非常優美活潑」的話。
「香川茂方式」固然很理想,但是讀者不要誤會我的意思。我所強調的,不是兒童文學作家地位的崇高。我所強調的,實在是兒童文學作家工作的辛苦。所謂「理想的方式」,是指「最理想」的「工作的方式」。
香川茂的學生送來的許多有關鯨魚的書,都是「專家心目中比較有價值的書」。香川茂就成了那些專門著作的忠實讀者。他一邊讀,一邊跟學生來回的討論。他向學生提出種種的構想,讓學生「以專家的資格」,告訴他「這是可能的,合理的」,或是「這是不妥當的,恐怕不大合理」。在討論中,「一隻小鯨魚的成長」這個故事的重要情節逐漸明晰了,那隻可愛的小鯨魚的名字—寒特羅—也想定了。
這是第一年,香川茂四十七歲。
香川茂四十八歲那一年,太太得了重病。他陪太太去住院,一直到太太病好出院。有一天,兩個人一起去參觀「江之島」水族館,看到了兩條鯨魚。這是香川茂第一次跟「他要寫的東西」相逢,面對面的互相凝視,內心的激動是我們想像得到的。
「我要寫的就是你。我已經想好了一個故事。我要把這故事安在你的身上。你知道嗎?在我的故事裡,我要寫你的海裡的家。你要在那波浪滔滔的大舞臺上,成為目個英雄。你知道嗎?」
香川茂四十九歲那一年,胃病發作,不得不動手術,自己也住進醫院。在病床上,他每天要辦的事只有「靜養」,可是他的內心並不「靜」。他在病床上從事「沒有紙筆的寫作」。他一遍一遍的想他的故事,一遍一遍的「寫」,許多畫面,許多精采的片斷,不停的在腦中湧現。最後,那本書「寫」成功了──在他的腦中。好容易盼到出院那一天,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筆,找稿紙,寫!
香川茂五十歲那一年,《冰海小鯨》出版了。這雖然不是一本《莎士比亞》,一本《歌德》,或者一本《但丁》,但是,這是一本扎實的兒童文學傑作。這是三年心血的結晶。這本書為日本全國的教育家、家長、兒童所接受,也得到兒童文學世界裡大大小小的園丁的賞識。這本書得到了「野間兒童文學獎」,實在是作者應得的榮譽。
這是一個兒童讀物誕生的故事。
一個兒童文學作家的工作,跟其他任何工作一樣,都是很辛苦的,需要恆心跟耐性的。
不肯用心思的作家,等於給兒童文學下了一個不雅的定義:兒童文學作品就是「膚淺的作品」。
不肯吃苦,不能耐勞的作家,等於給兒童文學下了一個有損品格的定義:兒童文學作品是一種草率的作品。
在兒童文學世界裡,跟香川茂相似的故事多極了。《柳林中的風聲》的作者葛雷罕,拿起筆來為他的兒子寫作的時候,動機固然是「對兒子的愛」,但是他並沒忘掉一個藝術家的「令人敬佩的工作態度」。他一心一意的處理他的作品,在作品中「釋放他的才華」。他的作品,使每一個喜愛文學的人,在閱讀的時候「又驚又喜」。
《金銀島》的作者斯蒂文遜,一章一章的寫他的海上冒險故事,一章一章的念給他的一家人聽,「像煞有介事」的修飾他的文句。他用一種偉大的精神來寫兒童文學創作。他在英國近代文學史上(我的意思是指「現代」之前不久的那一段時期),是一個重視「句子的完美」的作家,被稱為「作家裡的作家」,並不是一個等閒之輩。
在兒童文學世界裡,並沒有一種「保護稅」制度:凡是寫兒童文學創作的,都應該受推崇。兒童文學的地位,是要靠兒童文學作家自己去爭取的。是作家的作品使兒童文學發出光輝,並不是「兒童文學」這種「類名」使哪一個作家的身上發出光輝。
一個兒童文學作家,必須把他的作品寫得使那種頑固的,認為「文學就是文學,哪裡有什麼兒童文學」的人讀了以後,不得不點頭說:「文學畢竟是文學,這種『兒童文學』到底不壞呀!」
兒童文學作家也應該有一分「工作的自尊」。那就是說,你不能盼望全世界的作家不寫別的,都只寫兒童文學創作,全世界的人都只閱讀兒童文學作品。你所做的是人類千萬種工作中的一種,只要工作是神聖的,儘管大家忙得沒工夫理你,你也不必覺得自尊心受了傷。
我們幾時關心過哲學?我們幾時關心過太空醫學?我們幾時關心過文學批評史?誠懇的耕耘自己的園地,這才是最重要的。
「鼓勵」是必要的,但是我們只主張鼓勵別人。我們並不主張:「你們應該鼓勵鼓勵我呀!如果你們不鼓勵,我就不努力了。」「鼓勵」當然很重要,但是「努力」似乎更重要。
在這篇文章裡,我所強調的是:兒童文學作家為孩子寫書的時候,應該盡心盡力,而且毫不自卑。
我不認為「兒童文學」這個「類名」會給任何人帶來「光榮」。相反的,我們的努力應該是:以傑出的作品給「兒童文學」帶來光榮。
如果我們的作品失敗了,我們應該承認自己的作品失敗了,不應該強辯說:「這是『兒童文學創作』哪!」
(摘錄自《淺語的藝術》)
我發現當一位作者需要有心胸廣闊的想像空間,但也要有對事物時際深入學習的知識,保持好奇心,多元化的探索與學習,才能變成不錯的編輯者與作者,努力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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