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4月19日 星期六

曾國藩 的 <聖哲畫像記> (白話翻譯)

  國藩立志向學不早,中年在朝中做官,私下讀了許多前人的著述,稍微涉獵到先代聖賢大儒長者的事業;因為才質愚鈍,身體多病,所以一無所成。後來又南征北戰,學業更加荒廢。喪亂還沒有平復,而我的年紀將要五十歲了。

從前我讀班固的《漢書藝文志》和馬端臨的《文獻通考.經籍考》,發現他所列的書目繁雜眾多,作者的姓名多到數都數不清;有的像日月一樣的顯著清楚,有的卻泯滅而默默無聞。及到做了文淵閣直閣校理,每年二月陪伴宣宗皇帝入閣,得以看到《四庫全書》。《四庫全書》收錄書籍之多,超過前代藏書甚遠;而且只存目錄的書籍多達數十萬卷,尚不在此中。

天啊!為什麼如此多呢!即使有上智之才,數代也不能窮究那些書,何況才智低下的人呢?由此可知書籍之多,作者之眾,像江海的水一樣多,不是一個人的肚子所能喝得下的,重要的是在於謹慎的選擇。

我既然忖度自己的能力不夠,就選擇了古今聖哲三十餘人,教兒子紀澤畫下他們的遺像,合為一卷,藏在自家的塾學裡。後世子孫有志讀書,取這些人的著作來讀就夠了,不必貪心地想讀遍群書,而學術文化的傳授沒有比這些更重要的了。


從前在漢朝,像武梁祠、魯靈光殿,都圖畫偉人的事蹟,而且《列女傳》也有圖像。後人受其感動,奮起向學,可知這種事很早之前就已經有了。熟悉了聖哲們的儀容,進而探求他們的精神,會通他們的微旨,他們的靈魂相合,只要誠心去研求,仁道就不遠了!國藩記。

  堯、舜、禹、湯,都沒有著作,只有史官記載他們的言論而已。及至文王被囚禁,才撰寫文章,演繹《周易》。周公、孔子,相繼興起,《六經》的義理,大為彰明,師道也就完備了。秦、漢以來,孟子大略和莊子、荀子並稱。到了唐代,韓愈特別尊崇他。宋代的賢哲,認為可把孟子升高至僅次於孔子的地位,尊崇他的書,拿來和論語相配。以後作文討論學術的人,無法加以更易。所以我把孟子的位次排在三位聖人的後面。

  左丘明作《左傳》解釋《春秋》,多記述東西二周的典章禮制,但喜好引述離奇怪誕的事情,辭采華麗可說超過了實質。司馬遷稱《莊子》內容都是寓言,我看子長所寫的《史記》,寓言也佔了六七成。班固在才識與抱負方面,比子長差的遠,但是對於治世的典章,《六經》的主旨,文字的源流,天人之間的事情,敘述得非常詳備。這豈是那些才器短淺,在一先生面前互爭得失,而自滿自悅的人所能相比的呢?

  諸葛亮生在混亂的時代,服膺儒術,立身行事能從從容容合於中道。陸敬輿事奉多疑的君主,駕御難以馴順的將官,他用正大光明的胸懷對待君主,用誠懇無妄的態度領導將官。譬如駕著駑緩的馬匹,登上陡峻的山坡,在艱險的道路上縱橫奔馳,卻沒有差失,這是多麼神奇的事!范仲淹、司馬光兩人遭遇的時代稍為好些,然而在堅貞卓絕真誠信實方面,他們各有獨特的造詣;他們堅守正道,使社會蔚為風氣,識量也算是很遠大的了!從前劉向稱董仲舒輔佐人君的才能,不輸於伊尹、呂尚,管仲、晏嬰之輩,差不多比不上他。而劉歆認為董仲舒所受師友的薰陶,應該比不上子游、子夏。以我看這四位賢者,雖然比不上伊尹和呂尚,必定比董仲舒強。只可惜我不能像劉向父子一樣來論定他們的優劣罷了。

  自從朱熹表彰周敦頤、程顥、程頤和張載,認為他們的學說是上承孔孟的道統,後代的人君、宰相、老師、大儒,篤守他的說法,沒有人能夠改變。乾隆年間,大儒相繼而出,訓釋經籍,考辨詳博,超過了以前的賢哲,別立標幟,叫做「漢學」。排斥宋代周、二程、張、朱等五子的理學,認為他們不應該獨受尊崇。而篤信五子學術的人,亦摒棄漢學,認為漢學支離破碎,有害於大道;彼此爭辯沒完沒了。我看五子立說,主要的內容意義多和孔子之道相合,怎麼可以非議呢?他們解釋經書,稍有不妥當之處,應該拿近代對經書的解說來作輔助。怎麼可以摒棄他人的說法而畫地自限呢?這兩派人,都很可笑啊!

  西漢的文章,像揚雄、司馬相如的雄奇偉大,這是天地間的強勁之氣,獲得了陽剛美的作品;這是天地間的義氣。像劉向、匡衡的淵深美好,這是天地間的溫厚之氣,獲得了陰柔美的作品;這是天地間的仁氣。東漢以後,在博雅方面,並不比前人遜色,但是風格和骨力稍為弱了些。等到韓愈、柳宗元相繼而起,把揚雄、司馬相如的雄奇萬變,完全用在記述小事物的短篇之中,這怎能說不神奇呢!歐陽修、曾鞏,作文皆取法韓文公,但是文章的體質,和匡衡、劉向相接近。由此看來,文章的變化,不可能研究透徹;總而言之,不會超出這兩個途徑,即使再過一百代,也是可以預知的。

  我鈔錄古今詩,從魏晉到國朝,共選錄十九家。大概說來,詩的範圍是很廣泛的,各人的嗜好趨向,要看他的性情接近於哪方面而定。譬如許許多多的佳肴美味,擺在餐桌上,只要選取適合自己口味的,吃飽就算了。如果一定要窮盡天下的佳肴,遍嘗以後才能供給一餐的需要,那是大惑的事;一定要強勉天下人的口舌,都來效法我的嗜好,那是大愚的事。莊子曾經說過:「大惑的人終生不能了解,大愚的人終生不能明白。」我在這十九家中,又篤守其中的四家:就是唐朝的李白、杜甫,宋朝的蘇軾、黃庭堅,喜好他們的人有十分之七八,不喜歡他們的人也將近十分之二三。我怕遭受莊子「終生不能了解」、「終生不能明白」的譏諷。所以就選取這些人的作品,終生學習他們就滿足了。

  司馬子長網羅了以前的知識,貫通了三古的史實,著為《史記》,可是其中的《八書》,頗嫌簡略。班固《漢書》中的《十志》,就比較詳備,然而只寫一代的典制,不能看到會通各代的制度。要想遍覽治理天下的大法,必須從杜佑的《通典》開始。馬端臨的《文獻通考》,和杜佑的《通典》不相上下,鄭樵的《通志》,則比不上它。近百年來,學者講求形聲訓詁的學問,專門研究說文解字,大多數的人都推崇許慎、鄭玄,很少人談及杜佑、馬端臨。我以為許慎、鄭樵考證先王典制的本源,杜佑、馬端臨辨析後代因革的大要;他們在實事求是方面是一樣的。

  先王的大道,所謂修養自己、治理人民,規畫治理各種各類事務,它的歸宿是什麼呢?也不過是禮而已。秦朝焚滅書籍以後,漢代學者們所搜求的和鄭康成之所以超越常人,都是「禮」之一字。杜君卿的《通典》,談論禮的地方有十分之六,他的見識已超過八代了。宋代張子朱子所討論的,馬貴與、王伯厚所纂輯的,無不戒慎的把禮作為對象。我們清朝的學者,以顧亭林為大師;國史儒林傳,特別把他擺在最前頭。我讀他的書,談到禮俗教化的地方,毅然有守先待後捨我其誰的氣概,多麼地雄壯啊!後來張蒿菴作《中庸論》,以及江慎修、戴東原等人,特別把禮視為優先的事情。而秦尚書蕙田,因而纂修《五禮通考》,凡是天下古今人神間所有的事情,都用禮來貫綜它,可以說是規模宏遠,思慮精密了。我畫國朝先賢的遺像,首先是顧先生,其次是秦文恭公,這是有深意的。桐城的姚鼐、高郵的王念孫,他們的學術都不純於禮。可是姚先生的文章持論閎博通達,國藩能夠粗略的懂得寫文章,是由姚先生啟蒙的。王氏父子集小學訓詁之大成,高深的造詣,是不可企及的,所以把他們放在後面壓陣。

  姚姬傳先生說學術的途徑有三方面:就是義理、詞章、考據。戴東原先生也是這樣說。像文王、周公、孔子、孟子的聖德,左丘明、莊周、司馬遷、班固的才華,在孔門四科中是以德行而兼政事的;周敦頤、二程子、張載、朱熹,在孔門四科中,是德行科的;都是屬於義理方面的。韓愈、柳宗元、歐陽修、曾鞏、李白、杜甫、蘇軾、黃庭堅,在孔門四科中,是言語科的;就是所說的詞章方面的。許慎、鄭玄、杜佑、馬端臨,顧炎武、秦蕙田、姚鼐、王氏父子,在孔門四科中是文學科的;顧、秦跟杜、馬較為接近,姚、王跟許、鄭較為接近;都是屬於考據方面的。這三十二位聖哲,效法其中的一人,誦讀他們的一部書,都是終生受用不盡。假如有人嫌這些人簡陋,想要另外有所增益,這就好比掘井掘到九仞深,還沒有見到泉水,就認為一個井範圍太小,而必須廣泛地挖掘數十甚或一百個井,直等到身體衰老了,力氣疲怠了,卻始終沒有看見泉水的一天,這怎麼適當呢?

  自從佛教徒講因果禍福的道理以後,善有善報的說法,深植於人們的心中,堅固而不能破除。因而士子剛開始讀書,就期望能考取功名,獲得高官厚祿的報償。有的人稍微讀了些古書,窺探了古人豐富的著作,就想得到遠近的讚譽、後世的美名作為報償。有的人編著一本書還未完成,就希望得到一二個有名氣的人,來為之宣揚給每一個人,以償還自己的辛勞。早晨耕種,晚上就想收穫,用了一分的力量,就希望得到十分的報償。譬如買酒買肉時,吵吵鬧鬧地和商家討價遦價,轉手又從中取得兩倍的利潤。利祿達不到的時候,就希望在死後能得到不可知的令名。甚至有的人說孔子在世的時候,得不到官位,死後所獲得祭饗的報償,比堯舜還要隆盛;一般鬱鬱不得志的人,就拿來作為證明和安慰,這是多麼鄙陋啊!

  現在的人,連一個小買賣,在財利上都要計較得非常細微。有人只拖欠了一百個錢,就怨恨到他的子孫。如果買賣做到整個都市,珍貴的貨物堆積如山,交易量動輒超過千金,那麼一百個錢的有無,有時就無暇去計較了。至若富商大賈,操持百萬黃金,公私流傳廣布,那麼數十或一百緡的費用,有時就無暇去計較了。同樣是人,所操持的財貨大了,尚且有無暇計較小數目的時候;何況上天所操持的特別大,而對於世人絲毫的善行,淺薄的學問,卻要一一設法報償,不是太勞苦了嗎?商人買賣的貨物相同,經營的時間也相同,但是有的賺錢,有的虧本;應對策問的人所讀的書相同,但是答題時有的中式,有的不中式;為學著書的功力深淺相同,但是有的能留傳後世,有的未能留傳,有的人出名,有的人沒沒無聞;這些都有命數在,並不是勉強就可以得到的。

  古時的君子,大概沒有一天不憂慮,沒有一天不快樂的。道術不能通曉,自己不免還是個鄙野的人,稍有頃刻的懈怠,這都是值得憂慮的事;自處平易,以等待天命,下學人事,上達天理,仰不愧於天,俯不怍於人,這都是值得快樂的事。從文王、周公、孔子三位聖人以下,直至王念孫王引之父子,無不是終生在憂慮,終生在快樂。他們本來沒有什麼祈求,又哪裡會想要什麼報償呢?他們自己都力求隱藏,又哪裡會想得到名聲呢?只有莊周、司馬遷、柳宗元三個人,感傷生不逢時,鬱悶不舒的情緒表現在書本上;這和聖賢自得其樂的生活意趣,稍微有些違背和不同。但那是他們自己在痛惜才不為世用,不能和那些無真才實學又想儘快獲得俗名的人相提並論。如果急急忙忙想獲得名聲,那就和三十二位聖哲相差太遠了。就如將向北到河北、山西一帶去,卻把車轅朝向南方,這在方法上不是太疏陋了嗎?

  文、周、孔、孟;班、馬、左、莊;葛、陸、范、馬;周、程、朱、張;韓、柳、歐、曾;李、杜、蘇、黃;許、鄭、杜、馬;顧、秦、姚、王。這三十二位聖哲,陳設祭禮,焚香奉祀。好像在我們上面,監臨我們,又好像在我們身旁,供我們就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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